清晨,日光洒向蚵壳厝,伴随“咯吱”声,一道木栈门被打开。
店家一边搬出簪花,一边将挂满蟳埔特色服饰的长衣架推到院子中央。此刻,远道而来的游客早已等候多时。尽管是工作日,小巷仍被挤得水泄不通,房前屋后回荡着拍照的快门声。
蟳埔村地处福建泉州湾入海口,自古以打鱼贩鱼为业,知名度不高,自然风光在拥有众多海滩港口的福建也并不“出挑”。然而自今年春节起,原本安静的小渔村却因为“一朵花”热闹起来。
慕名而来的游客戴上簪花,穿上特色服饰,站立在蚵壳厝旁,只为体验当一天“蟳埔姑娘”。据统计,蟳埔村节假日日均游客量一度达到5万人次。
一个草根渔村何以“一夜走红”?答案或许不在山水风光,而在代代相传的民俗文化之中。
草根渔村“一夜花开”的奇迹
已是冬日,蟳埔村里依旧“百花盛开”。街道巷陌,处处是头戴簪花的游客,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如同一座“流动的花园”。
就在一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少人关注的村落。走进村里,空气弥漫着海的气味,上了年纪的妇人会在发髻中插上三两朵红花,来街边售卖渔获。由于鲜少外人来访,村民们习惯用闽南语交流。
蟳埔村的“爆红”来自今年春节前的一次“偶然”。彼时,演员赵丽颖为国内某杂志拍摄了一组以蟳埔女头饰为灵感的时尚大片,古朴新颖的造型在网络上引发热议,也将“蟳埔”这个生僻的名字带入公众视野。许多游客纷纷打开地图,寻找这个村庄。
“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都来蟳埔了。”村民庄群打趣道,原先村里只有零星几家簪花铺,蟳埔女走红后,来插花的人络绎不绝,店铺增加到100多家。作为村里最早一批开设簪花铺的村民,今年旺季时,庄群每天接待上百号顾客,为了应付繁忙局面,83岁的母亲也得一同上阵。
插花过程看起来繁复,可对老一辈蟳埔人来说却是寻常。作为与惠安女、湄洲女并称的“福建三大渔女”,每逢喜庆节日,蟳埔女都会将头发盘成海螺状,横穿一支象牙簪,再在四周细细插上一圈不同颜色的簪花。因形似孔雀开屏,这一古老民俗又被称为“簪花围”。
“在蟳埔女的成长轨迹里,花是代表祝福的信物。”庄群告诉记者,从小孩满月到行成人礼,再到谈婚论嫁,每逢人生重要节点,蟳埔女都要互相赠花,五颜六色的花戴在头上,喜事的氛围也浓了几分。
至于簪发戴花的由来,有人说是蟳埔女保留古代“骨针安发”的风俗,也有人说“簪花围”源于中亚妇女戴花的习俗,在宋元时期由海上丝绸之路交流带来。
渔村“出圈”的招牌除了簪花,还有红白相间的蚵壳厝。在插好花之后,一些游客会顺势倚身在蚵壳厝边合影留念,鱼鳞般的蚵壳墙映衬着五彩花朵,别有民俗之美。
对蚵壳厝颇有研究的蟳埔社区老人协会原会长黄荣辉说,蚵壳就是牡蛎壳,蚵壳厝墙体是由白色的牡蛎壳和红砖共同砌成。这些牡蛎壳并非泉州原产,而是“海丝”遗珍。宋元时期,满载着丝绸、茶叶、瓷器的远洋商船从泉州驶向世界各地,从非洲东海岸空船返航时,为避免重心不稳,船员将异域海滩上的大蚵壳搬上船作为压舱物运回泉州。
当地村民用这些越洋而来的蚵壳建造起“不怕渗水、不怕海风侵蚀、冬暖夏凉”的蚵壳厝。过去,它们向海而立,送别过往水手、商人和探险家,在潮涨潮落间守候商船往来、贸易通达;今天,它们屹立海风中,向后人讲述那段厚重的海丝传奇。
蟳埔社区党支部书记黄向东介绍,今年春节以前,蟳埔村并非传统热门旅游地,但春节后,面积仅3.8平方公里的村子日均客流量达几千人次,且热度越来越高,“五一”期间每天有2万多游客,到了国庆更是攀升至5万人次,比肩同期的厦门鼓浪屿。
大量涌入的游客改变了村庄数百年来的生产生活方式。一些留守在村里挖海蛎的老人,带着老手艺上岗成了簪花师傅,旺季时一天能有数百元的工资收入;在外工作的年轻人回到村里,将汉服、马面裙等传统服饰引入造型搭配,当起了“造型师”;1.6公里的海岸线上,海鲜酒楼生意火爆,也带动了村中旧厝的租金收入……
“今年旅游业的爆火,每家每户平均增收约有30%以上。”黄向东说。长久以来,身处泉州市中心的环湾经济带,蟳埔村更像个“世外桃源”——村外高楼林立,村里依然保留着古朴的石头厝,村民们也常年保持着男人出海捕捞、女人滩涂养殖的传统劳作方式,收入来源单一。眼下,随着旅游业崛起,这一切正悄然而变。
一场未雨绸缪的“护花保卫战”
今年是蟳埔文旅诞生奇迹的一年,但这种走红并非无迹可寻。早在十多年前,当地政府就与居民共同打响了一场民俗保卫行动,为今天“蟳埔花开”播下种子。
蟳埔女金饰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王勇跃记得,过去,花在蟳埔人的生活中有着别样的意义,“我们讲究‘以花为礼’,出门做客时插上花,是对主人家的尊重;请客的时候,主人家会根据亲疏远近分配花朵,谁头上的花最多,代表谁是最亲近的。”
这样的故事过去在蟳埔时常发生,花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进入上世纪90年代,外来文化冲击了渔村的传统审美。“一段时间里,街上看不到年轻人戴花,一来盘头比较麻烦,二来大家觉得装扮过时老气,跟不上潮流。”王勇跃说,随着年轻人褪去簪花和金饰,染上新潮的发色,“花”成了老一辈人的专属记忆。
察觉到这一微妙变化,当地政府很快打响了一场民俗保卫战。2008年以“簪花围”为代表的蟳埔女习俗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遗名录,在泉州市各级政府宣传推动下,每年有三十多批次来自国内外的新闻媒体、采风团、专家学者等来蟳埔拍摄、调研。
2013年,泉州市出台《蟳埔民俗文化村保护整治规划》,对蟳埔女发饰服饰、蚵壳厝等民俗资源出台保护措施,安排专项资金保护修葺传统建筑,严格控制与传统文化保护无关的新建或改建项目。
2019年6月,蟳埔举行“最美簪花围、海丝后花园”首届蟳埔女盘头大赛,由此诞生了一群“簪花围”技艺大师。
今年62岁的黄晨是“簪花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唯一的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在他的裁缝铺里,有各个年代款式不同的蟳埔女服饰,它们都由黄晨一针一线亲手缝制,青、蓝为主调的版式既有年代感,又颇具时尚气息。
裁缝铺见证了蟳埔民俗变迁。黄晨说,20多年前,村里年轻人纷纷穿起了“喇叭裤”,传统服饰几无市场,一筹莫展之际,当地政府一边补贴店铺经营,一边组织腰鼓队身着传统服饰外出表演,帮助这一非遗文化存活发展。
为了发扬民俗文化,他还走出村庄,在泉州黎明职业大学服装专业、泉州滨海小学以特聘教师的身份授课。“更希望来蟳埔的游客不仅仅是为了拍照,而是真正喜欢我们的民俗内涵。”黄晨说。
参与这场民俗保卫行动的不止有政府,还有许多民间志愿者。
34岁的黄丽泳是新一代蟳埔女,如今她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为演员赵丽颖簪花的黄老师”。
“奶奶从小教导我们,蟳埔女头发很珍贵,一定要梳头盘头。”黄丽泳从小耳濡目染学习簪花,在她看来,这一代人有责任拯救这项文化遗产。
十多年来,她把传承和推广蟳埔文化作为自己的使命。过去,她是幼儿园教师,平日里给孩子们梳头簪花时,会拍下美美的照片发到网上;后来,她辞去工作,跟随文旅部门到各地参加推介会、文博会,戴上头饰向外推介“簪花围”。年轻一代蟳埔人的长期坚守和推介,缔造了今天“簪花围”在社交平台的“出圈奇迹”。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蟳埔人终于等来了“春暖花开”。黄丽泳观察到,以往,蟳埔阿姨在镜头前都羞于表现甚至极力回避;而如今,老一辈人纷纷拾起传统手艺,开小船的爷爷、挖海蛎的奶奶告别了风吹日晒,在家里上岗就业,面对镜头,大家的眼里多了几分从容与欣喜。
从“爆红”到“长红”,蟳埔如何“花开不败”
蟳埔村“出圈”,既有明星效应的偶然因素,也有人文经济的必然逻辑。
近年来,放眼全国,类似蟳埔的文旅奇迹并不罕见。从山西平遥古城的清汉晋商少奶奶,到贵州千户苗寨的苗族少女,再到甘肃敦煌的西域公主,民俗服饰的旅拍经济热,折射出这一代青年的文化追寻。
然而热风到底能刮多久?是转瞬即逝的“网红经济”,还是持续火热的“文化密码”?未来,还有诸多课题摆在蟳埔面前。
“我们格外珍视这来之不易的人气。”泉州市丰泽区东海街道党工委副书记陈培养告诉记者,为避免“乱砍价”“宰客”现象发生,政府层面多次召开会议规范簪花、餐饮等业态的价格。2016年“簪花+服饰”的体验费用为40元,该价格标准一直延续到现在。节假日前夕,街道社区和丰泽区市场监管局都会对海鲜酒楼开展不定期抽查,避免出现漫天要价的情况。
一地走红,最受考验的是地方政府立足长远的服务和管理能力。今年“五一”“十一”等前夕,东海街道为应对客流高峰还提出了“一揽子”方案,包括成立临时指挥部、优化停车环境、加强占道经营整治、提供微公交接驳服务、制作旅游导览图和停车场、公厕等基础设施导向牌等等,帮助蟳埔平稳应对客流高峰。
采访中,当地管理者普遍表达了一个共识:“爆红”不是终点,蟳埔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不同于其他乡村“自上而下”的规划,以蟳埔为代表的民俗村走红,更多源于“野生自发”的力量,对地方治理而言,从“爆红”走向“长红”,既要做好业态挖掘、商业推广、文创开发等“谋篇长远”的布局,也要做好村貌规划、人员培训、基础设施改造等“查缺补遗”的工作。
记者在村里走访发现,目前蟳埔的文旅业态还较为单一,部分簪花店虽然销售一些文创产品,但种类和品质都还有待提高。“蟳埔因文而兴,未来应进一步做好文化这篇文章。”福建社科院副院长黄茂兴建议,蟳埔村属于闽南文化生态整体性保护示范点,妈祖文化、“海丝”文化内涵丰富,未来可通过校企合作、金融支持等,扶持一批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创企业,提供更加多元的文创产品丰富旅游业态。
福建师范大学旅游学院副院长林明水认为,蟳埔还需改变传统文化生态“农耕时代”面貌,做好文旅融合和基础设施规划。蟳埔村过去是个渔村,在转型旅游的道路上,“欠账”问题难以回避,新旧生产方式转型过程的“较量”也有待化解。
例如,村中电线杆林立、一些村民占道经营等,经当地干部引导方有转变。未来,一方面需统一制定方案,对蟳埔民俗文化村核心保区内的街巷、房屋进行保护性修复,避免群众无序开发;另一方面,可对现有道路、码头等进行适当提升,协调电力部门做好电缆入地工作,并引导渔民到农贸市场按规划经营,优化游客入村整体体验。
“不被客流冲昏头脑,小心呵护原生态的民俗风貌,又不断挖掘新的业态,相信蟳埔会长红下去。”陈培养说。
傍晚,早冬的海风呼呼吹过,海平面的红潮被深蓝盖去,蚵壳厝前亮起橘色的灯光。头戴簪花的老人送别最后一拨客人,仍意犹未尽地捻着手中的簪花。这些承载着祝福的花儿穿越时空,在蟳埔人的发髻端头,迎接新的春天。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吴剑锋 周义 庞梦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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