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天河区组织纳雍劳动力到天河区务工。受访者供图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张典标、蒋成
住在县城新房里,回忆起两年前的一段往事,高玉珍一脸惭愧:“我险些把上门的亲戚赶走了!”
高玉珍的旧家,在贵州毕节市纳雍县董地乡联和村。精准扶贫前,毕节是典型的深贫地区,董地乡更是贵州20个极贫乡之一。
高玉珍说的“亲戚”,是驻村扶贫干部。那时,他们一遍一遍地动员高玉珍搬迁到县里的安置点,不厌其烦地向她描绘新房子新生活。然而,高玉珍和丈夫杨文国信不过这些外来面孔。虽然夫妻俩也知道,守在穷山恶水的联和村,永远也过不上好日子,但穷怕了的人,对搬离故乡也天然有一种恐惧,“去了城里,水泥地上怎么讨生活?”
如今,不仅“讨”到了生活,而且过上了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高玉珍发自内心的感谢那些动员、帮助她家搬迁到县城安置点的“亲戚”们。“过年前,我想给这些远方的‘亲戚’快递点土年货,可他们说啥也不让!”
“远亲花名册”
搬下山之前,高玉珍和乡亲们喝的是望天水,走的毛狗路,住的是茅草房,种的是偏坡地,吃的是苞谷饭。望天水就是雨水,毛狗路是崎岖不平、窄得只容得下毛狗(狐狸)走的山路,偏坡地是挂在喀斯特石山上的薄地。
高玉珍说,住在山沟沟里,怎么折腾日子都不见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山里的回音。靠亲戚朋友?他们自己都顾不过来。
这正像《贫穷的本质》一书中所说的那样:贫穷就像一个陷阱,让深陷其中的人无法逃离。此书作者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比吉特·班纳吉和埃丝特·迪弗洛,他们指出,身处“贫困的陷阱”,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很难摆脱困境。
“穷在深山无人问”,在中国曾经是无人不晓的俗语,也是千百年来穷苦百姓得不到外力帮助,在“贫困陷阱”中自生自灭的宿命。
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中国,进入新时代,“贫困陷阱”注定不再是高玉珍们的宿命。
随着山沟沟里迎来一波波的“远亲”,摆脱“贫困陷阱”的时候到了。
在纳雍厍东关乡李子村,扶贫特岗金丽把这些“远亲”都记在了“村级远亲花名册”上:村里的扶贫车间是民革中央援建的,通村通组路是省里出钱修的,危房改造用的是广州天河区的资金,观光旅游有广州企业的功劳……金丽掰着手指一个个数,从中央到省市,从县到乡镇,从东西部扶贫协作到社会企业帮扶,一下列出20个“远亲”。
金丽说,其实各个“远亲”干的事并不能区分得一清二楚,更多的时候是共同出力干好一件事。比如搞养牛,牛圈是广州天河的企业建的,养殖技术和管理是民革中央支持的,产业资金是市县里出的,土地是驻村干部协调的。
纳雍县副县长宋邦达手里还有一本“县级远亲花名册”。宋邦达说:“在脱贫攻坚的路上,纳雍并不是孤军奋战。纳雍县有四方面‘远亲’:第一是民革中央,发挥的是民主党派联系广泛和智力优势;第二是东西部扶贫协作的深圳和广州,发挥的是前沿城市先进的发展理念和经验优势;第三是中央和省市相关定点单位、企业,不仅提供人力物力,还一起推动落地;第四是社会企业,共同形成协同一心的亲戚网络。”
宋邦达介绍,近年来,这些“亲戚”总共向纳雍县派出600多人帮扶队伍,共计投入、引来帮扶资金超过10亿元,涉及产业、教育、基础设施、劳务输出等多个方面。
“多亏了这帮‘远亲’,一个时代结束了。”在纳雍猪场乡硐口村,曾经的贫困户王云飞感叹,“过去小伙子唱的是,小妹我想你在心头,家穷无法把你勾,说的不是害羞话,我家锅瓢碗盏在外头;而现在他们唱的是,走路不湿鞋(方言发‘孩’音),吃水不用抬,烧火不用柴。”
有些扶贫干部结束帮扶离开后,村民还一直惦记着。他们被纳雍人亲切地称为“大姐”“金花”“校长妈妈”。
“结亲戚”方法论
主动“攀”高玉珍这个“穷亲”的人有十来个。有省里市里的,也有县里乡里的,还有从北京、广东、浙江、江苏等地大老远跑来的。
罗珍玉是董地乡党委书记,也是高玉珍的帮扶干部。
“攀亲戚并不是通水管,一通百通。更像是解乱线团,一个结接着一个结,每个结都很重要。”罗珍玉总结说,上门一次,贫困户的顾虑就消除一点;帮扶一次,贫困户的信任就多一分。
纳雍玉龙坝镇岩脚村的老黄,脱贫攻坚开始时家里还没通电。驻村干部伴着狗吠,上门给老黄立电线杆,接线通电,老黄像和自己没关系一样,都懒得搭把手;工作队帮他修了牛圈,他还是不搭理人;最后帮扶干部手把手教他打扫庭院,他才喝止住了狗吠,拿袖子擦了擦板凳,招呼帮扶干部坐下,说了一阵掏心窝的话。
民革中央派驻岩脚村的第一书记艾岩说,光“攀”老黄这么一个亲戚,驻村干部就前前后后去了几十次。
当岩脚村的驻村干部们把“毛狗路”一段段变成水泥路的时候,原本观望的村民,争着投工投劳,生怕自家赶不上;那些质疑的人,到了最后甚至穿着解放鞋就冲进工地里,抢着干。驻村工作队员李健成记得,路修好之后,老年人吧嗒着烟斗,一副满足喜悦。小媳妇们赶紧去买新鞋,赶场串门都穿着,小伙子比着买摩托车,中年人则纷纷买了农用三轮车。
有一回,李健成听到乡亲们在新修的路边闲聊,“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和咱不沾亲不带故的干部,可比亲闺女还好”。听到这句话,李健成一阵温暖流过心头。
一家一户磨嘴皮,一桩一件抓落实,外来的“远亲们”逐渐打开局面。
“贫困户其实很怕被瞧不起。想和贫困户攀亲戚,就别高高在上嫌弃他。多到贫困户家里串串门,别怕椅子脏,也别嫌递过来的碗破旧。”在金丽看来,攀亲戚的第一步是理解和尊重这些“穷亲戚”。
“远亲”帮“滚山鸡”变成了“脱贫战斗机”
结成了“亲戚”,也有摩擦、红脸的时候。
去年4月,受疫情影响,纳雍几十万只“滚山鸡”遭遇滞销难题。广州市天河区驻纳雍扶贫协作工作队通过直播带货打开了“滚山鸡”在广州的市场,解了纳雍县“滚山鸡”产业的燃眉之急。
“滚山鸡”在纳雍的山林间摸爬滚打,吃起来肉质清香鲜甜,过了老广的“舌头关”。可发货却出现发错单、没卖相、新鲜度不够、大小不一等问题。这些影响销售的问题,本地人觉得无所谓,认为外来的帮扶干部小题大做了。
“第一步没迈好,‘滚山鸡’的牌子就砸了。”广州市天河区驻纳雍扶贫协作工作队队长邹学飘有点恨铁不成钢。直到被严厉提醒之后,“滚山鸡”产业带头人刘健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开始规范屠宰和发货流程。
“摩擦、红脸,都是为了在走之前多教我们一些带不走的本事。”刘健说,“直播带货之后,天河区派驻纳雍的工作队继续倒逼‘滚山鸡’产业升级,不但引进广东企业帮助延伸产业链,开发出鲜鸡之外的深加工产品,还帮助‘滚山鸡’进入大湾区菜篮子。”
原来养鸡只为盐巴钱。现在纳雍每天供应一万只“滚山鸡”给大湾区,每年销售额1.2亿元,成了“脱贫战斗机”。
在邹学飘看来,帮扶并非完全是“远亲”单方面付出,而是一个双赢的过程。
以广州天河和纳雍为例,一方面,纳雍脱贫摘帽,学到了经济发达地区的发展理念;另一方面,纳雍的优质特色产品也源源不断供应粤港澳大湾区。粤港澳大湾区的干部更对三农有更真切的认识,知道怎么和农民打交道,学到了贫困地区干部毫无怨言的奉献精神。而广东的企业进入纳雍投资,既推动了纳雍经济发展,也为粤企提供了商机。
在自身的努力和“远亲”的帮扶下,去年11月23日,包含纳雍在内的贵州最后9个未摘帽贫困县脱贫,意味着全国832个贫困县全部清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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