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才和王仕花在开山岛上升国旗。 (资料照片)
作者:胡春艳
仿佛是从大河冲入大海的一块石子,这个在地图上几乎找寻不见的小岛嵌在茫茫大海中,让现代文明的抵达变得愈发困难。
这个名叫开山岛的小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不通电也没淡水;小岛仅有两个足球场大小,海风肆虐、怪石嶙峋、草木难生。可这里,始终有一面五星红旗迎着海风猎猎招展,这抹跃动的红色是小岛最生动的色彩。
32年来,每个清晨,在这个距离祖国心脏——北京天安门1000公里以外的边陲孤岛上,守岛人王继才和妻子王仕花都会举行两个人的升旗仪式,风雨无阻。
王继才总说,国旗升起的地方,就是中国的国土,“守岛就是守国,我会一直守到守不动的那天。”今年7月27日,王继才在岛上执勤时突发急症医治无效去世,生命定格在58岁。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你守着岛、守着国,我守着你、守着家”
布满黑色岩石的开山岛,看上去毫不起眼,可它位于地形险要的灌河口,更像是中国黄海的一个哨兵。1939年,侵华日军从灌河口登陆,占了开山岛,屠戮了连云港地区万余民众,又在灌河入海口南岸筑一炮楼,至今遗址犹存。
这里是祖国的东大门,新中国成立初期,开山岛曾由一个连队驻守,修筑了军事设施,后军队撤防。1986年,在村里当民兵营长的王继才被县人武部老政委找去谈话,这位从来没离开过大陆的26岁年轻人成了开山岛“第五代岛主”。而前面的“四代”,最长的只在岛上待了18天,最短的当天就跟船走了。没人想到,王继才一守就是32年。
王仕花几乎是身边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去守岛的。在王继才离家守岛的第48天,王仕花第一次坐船来到这个“鸟不落脚”的小岛上。
从陆地到开山岛,12海里水路,仿佛把两边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世界。“像是回到原始社会,没电没水,满岛只有野草和筷子那么长乱窜的老鼠。”王仕花回忆,“船快靠岛的时候,我看见荒岛上站着一个‘野人’似的人,头发又长又乱,浑身脏兮兮的,胡子拉碴。”那人正是她的丈夫王继才。
她发现,从不抽烟喝酒的丈夫,地上扔了一堆空酒瓶、烟头,房间里脏衣服胡乱堆着……王继才憨笑着告诉她,整个岛上就他一个人,瘆得慌,就想着抽烟解闷儿、喝酒壮胆,但没想到根本就喝不醉。
王仕花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求丈夫,“这岛别人都不守,凭啥咱守!走,我们回家!”可王继才只说了一句,“你回去吧,这岛,总是要有人守的。”
眼泪没有说服丈夫,王仕花只得独自坐船离去。可她眼前无时无刻不浮现出丈夫独自一人伫立在岛上的身影,想了几天,她决定辞去小学教师的工作,把女儿托付给婆婆,独自一人去岛上陪伴丈夫。
她记得,给学生们上的最后一课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她告诉孩子们,“咱们都爱北京天安门。”“开山岛是海防前哨,老师去守开山岛,就是去保卫天安门。”这句话,说给学生听,也说给她自己听。
多年后,站在王继才守护到生命尽头的小岛上,这位朴素的妇女坦言,自己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心愿:“既然他要守着岛、守着国,那我就守着他、守着家。”
32年与寂寞和饥饿为伴 留下一人高的守岛日志
阳光照在海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亮,裹挟着黄沙的海水翻滚咆哮,海风夹着咸腥味儿一阵阵刮过来。这是开山岛上多年不变的风景,很多人说,在这守岛就好比是“坐水牢”。
岛上的生活比王仕花想象的更加艰难。听说从岛外运水成本很高,王继才向组织提出,“不用送水,我们自己能解决喝水问题。”从此,夫妻俩只能喝雨水窖里的雨水,“他把泥鳅放进去,吃水里的虫子,净化水再喝。”
岛上没有电,只能点煤油灯;吃的一根葱、一棵菜都要托过往的渔船从岛外捎上来。
夏天岛上湿热,蚊虫奇多,夫妻俩只好睡到房顶上;冬天阴冷难忍,两人不得不搬进海风吹不透的山洞里过夜。没过多久,他们都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和严重的湿疹,硬币大小的白色斑点布满了身上,疼痒难忍,常常半夜里疼醒,只能互相敲打着,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台风来时,船只无法出海,开山岛就真正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茫茫大海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断粮断水的日子每年都会遇到几回。”王仕花回忆,一次,连续刮了17天大风,柴火都用光了,没法做饭,“我们饿得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只能把生米用水泡酥后,捞起来干嚼,像嚼沙子一样,那滋味实在难以接受。一连嚼了5天生米,饿得话都说不出来。”
日子虽苦,但王继才夫妇每天雷打不动的工作依旧是:升旗、巡岛、观天象、护航标、写日志……如今守岛日志摞起来有一人多高,32年间开山岛的每一天都有据可查。
岛上风大湿度大,阳光照射强烈,国旗很容易褪色破损,这些年,王继才夫妻俩自己掏钱买了300多面国旗。2012年元旦,天安门国旗护卫队听说他们的故事后,专门从北京送来一座全钢移动升旗台和不锈钢旗杆,还送给他们一面曾经在天安门广场飘扬过的国旗。
王继才将这面国旗视若珍宝。王仕花记得,有一次因为海上突然刮起大风,王继才生怕把国旗刮破,冒着风雨把国旗收下来抱在怀里,可脚下一滑跌下石阶,“那一次摔断了几根肋骨。”
危险和诱惑都曾出现在王继才面前。有“蛇头”私下上岛找到王继才,当场掏出10万元现金要他在岛上留几个“客人”住几天。王继才一口拒绝,“我是民兵,只要我在这个岛,你们休想把这里弄脏!”对方恼羞成怒,以他子女的安全来要挟,甚至还曾对他施以暴力,但因为王继才的坚持不屈而未能得手。最终在王继才的协助下,那些犯罪分子被警方抓获。
最让王仕花揪心的一次,是她和老王沿海边巡逻,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老王整个人都被卷到海里去了,“我想这下完了,老王命没了!”王仕花拼命往海边跑,发现又一个浪头过来,把浑身湿透的老王打到另一块岩石上,“我赶紧跑过去,一把将他拽上来。”
从那以后,夫妻俩出去巡逻,就多了一根背包绳,拴在两人腰间,万一出现意外,也好相互有个照应。这些年来,这根普普通通的背包绳,把夫妻俩的生命拴在了一起,而且把他们的命运也和开山岛紧紧拴在了一起。
一生无愧于国家 用生命教孩子人生态度
任凭岛上如何困苦,不曾抱怨过一声的王继才,提及亲人儿女的时候,总会红了眼圈。
儿子快出生时,碰巧强台风突然来袭,无法下岛。眼看王仕花就要临产了,老王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只好老王亲自接生,他找来剪刀在火上烤了烤,颤抖着剪断脐带,又撕开身上的背心在开水里烫一下,简单包扎好。当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时,老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王仕花说:“当时我特别恨他,如果当时我难产或大出血,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老王给儿子取名叫“志国”,他说:“志字上面一个‘士’,下面一个‘心’,就是希望他当一名战士,心中有祖国,立志要报国!”
王志国6岁前一直跟着父母在岛上,如今他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饿!他承认,自己曾对父亲有怨恨,“我当时想,如果他肯下岛陪我们,赚钱养家,一家人日子该有多好!”
因为父母守岛,大女儿王苏十二三岁便辍学在家,照顾弟弟和妹妹,又负责帮父母采购米和煤等生活物资,再求过往船家往岛上捎东西。王继才的邻居回忆,“有时是夜里十一二点,有时到凌晨两点,她一个女孩子就自己去海边等船家。”
王志国记得,姐姐结婚那天,一心盼着爸爸能给她个惊喜,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但那次,爸爸正好执行战备任务,最终没来成,“姐姐化的妆哭花了又补,又哭花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
他不知道父亲把对子女的爱埋得有多深,直到自己考高中那年,父亲借高利贷给他交上了学费。王志国亲眼见到,为了还这笔钱,父亲冬天在冰冷的水里捡海蛎子。他自己和妈妈只吃腌的芥菜疙瘩和便宜的萝卜、雪里蕻,“我知道,他尽了全力。”
从小到大,他眼见着父亲对岛上的各种仪器设备了如指掌,一旦出现任何破损,父亲都第一时间赶去维护,甚至曾为了修护码头,摔断了手臂一直未愈。王志国曾质问父亲,你忙这些,别人给你什么了?
父亲告诉他,不要管别人怎么对待你,你要对自己做的事有个判断:是不是对国家对社会有用?“我没给你们留下什么钱,但是希望能告诉你们一个生活的态度。”
王继才对生活的态度影响了儿子的人生选择。考上大学又读完研究生后,王志国放弃了高薪岗位,完成了父亲年轻时的理想,入伍成了武警某边检站的一名警官。那是王继才夫妇多年来最高兴的时刻。王仕花说:“看上去这个岛是我们俩在守,但其实,是我们一家人在付出,一起守住了这个岛。”
32年守岛,在王继才夫妇心中,岛就是家。他们从岸上一点一点运来泥土和肥料,在石头缝里种树种菜。如今,100多棵松树、苦楝树在岛上顽强生长,蔬菜瓜果也在岛上生根发芽。王仕花说,今年桃树结了不少桃子,老王摘了一大盆,上岛的人吃了都夸甜,“老王特别开心,他的梦想就是让咱开山岛变成绿树成荫的花果山。”
老王去世后,一棵在岛上生长了30年的苦楝树在台风过后枯死了,那是夫妻俩在岛上种活的第一棵树,王仕花含泪说:“老王走了,不少花草和树都死了,可能它们也想老王吧。”
一起升旗,一起巡逻,一起守岛,当年被乡亲们称作“开山岛夫妻哨”,如今只剩一人。
不久前,王仕花向组织递交申请——继续守岛。她说,刚上岛的时候,我只是想守着老王一辈子,守着一个完整的家。慢慢地才明白,“守岛不仅守的是我们一个小家,更是千家万户的幸福,老王没走完的路,我继续替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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